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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朝九晚不归
作者:吕魁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3月
内容简介:
本书是青年作家吕魁近年来优秀中篇小说结集。包含了《莫塔》《散伙饭》《朝九晚不归》等作品八部。
在这这些故事中,一个个“美丽失败者”的形象跃然纸上——浸淫社会多年的中年成功男人试图寻找年轻时的美好,发现已物是人非;努力在大城市落脚的年轻女性,却一再被这个世故老练的社会伤害;即将毕业的大学男生急于融入城市的灯红酒绿,却发现仅仅被当做工具来利用……
吕魁的小说多是关于青春的记录,而这青春却在社会急剧变化、价值观分化、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各奔前程的状态下,被切分成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他笔下的人物,多是时代的失语者,努力地温暖着别人,徒劳地寻找着出口。吕魁用一颗悲悯之心与济世情怀,将这些小人物的故事用温暖、干净、克制的语言娓娓道来,能够见出一代年轻人的矛盾的内心与对生活真实的渴望。
作者简介:
吕魁,男,1984年生,山西省运城市人。毕业于上海社会科学国际政治专业,法学硕士。2005年至今,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部分作品译成英文、法文。著有小说集《所有的阳光扑向雪》。入选《人民文学》“娇子?未来大家Top20” ,第二届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佳作奖等奖项。
【正文连载】
托斯卡纳
1
去年,或许是前年,总之我记忆中护城河边的垃圾场荡然无存,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师挥动魔法棒,取而代之的是托斯卡纳——全市最奢华的高档小区。复式独栋、车库泳池、英式管家、私家园林,诸如此类广告语高频率、大密度地出现在各种传播媒体上,海陆空三维立体全方位轰炸宣传,想不记住都难。
我去过那儿几次,都是去找大钱或被大钱带进去的。漫步在人工开凿的“天鹅湖”畔,一想起脚下的鹅卵石小路下没准还埋着尚未腐化降解的垃圾,我就哑然失笑。再看楼盘宣传片则彻底笑出声来:依山傍水,欧陆风情,毗邻高等学府……这些套词吸引外地人来此投资安家不成问题,但对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来说,则是个还算不错的冷笑话。欧陆风情暂且不表,所谓依山傍水,说穿了其实是背靠二十世纪末开采金矿、如今早已荒废的南山;干涸的护城河像进入风烛残年却尽职尽责的老用人,绕着小区外墙吃力地流淌;而高等学府无非是几个大专技,以及一所高中的分校。小区四周飘散着古怪的气味,有人说那是金子的味道……
托斯卡纳大小户型总共一百余套,大钱占了三套,而他整个家族则买下东面向阳的那两排所有大户型,面积占整个小区的七分之一。我曾坐在大钱路虎车的副驾驶位子上,半开玩笑地说,干脆搞个园中园,找几个工人在空地上弄个中式仿古门,砌道墙,朱红木门外搁俩滚绣球的石狮子,门上挂灯笼,再找个书法家求幅墨宝,写上繁体的“钱府”二字,烫金制匾,挂在门楣。冬季落雪,秋日结霜,就像古代大户人家那样。大钱嘴角上扬,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嘿嘿傻笑。他自始至终没接话,叼着烟卷,直视远方,手指随着车内激昂的摇滚乐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止是家乡的托斯卡纳,远在千里之外的首都,大钱和他的亲戚们依旧住同一小区,只不过由对门改为楼上楼下。该楼盘位于西二环,若不堵车,一刻钟内便可到达天安门广场看升降旗仪式,接受爱国主义教育,这是当初促使大钱购买那些房产的主要原因。那个高档社区无论硬件软件都远超托斯卡纳好几个档次,可大钱却只把它当作每次来京办事住的酒店,他坚定地认为托斯卡纳更有家的感觉。
夏天的一个傍晚,在托斯卡纳,大钱的私属庭内,我和他各躺一个摇椅,喝着冰啤酒,逗着湖里不知从哪儿买来的黑天鹅。我问了大钱一个我自己也不确定的问题,你说真正的托斯卡纳究竟在哪儿?
真有这地方?大钱反问我。
应该有吧,要不这名儿从哪儿来?
在美国。大钱咽了口啤酒,音调上扬,目光笃定。
美国吗?但你这不是欧陆经典吗?我手指不远处的灯箱广告牌,抽出一根烟给大钱。大钱接过去深吸一口,朝半空中吐出一个不规则的烟圈说,在巴黎。
法国?我半信半疑。
对,法国,离巴黎不远,托斯卡纳,海边小城,盛产葡萄酒的地方。大钱说得自信。他倒满啤酒,愉悦地与我碰杯,就好像此刻我们置身于真正的托斯卡纳酒庄。
高中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大钱。确切地说,高中还没毕业我就没再见到他。高考前几天他就没再来学校,最终是放弃了高考还是如传言所说,他雇枪手替考就不得而知了。那年七月,我考到南方海边一所二本校,学了四年经济学。大学毕业随当时的女友北上京城,在一家外企做了一年半财务工作。无奈赚钱太少,买不起房,女朋友暗中找了个有车有房的北京土著,理所当然地和我分了手。我痛定思痛,为了改变命运,现实点说,是为了能找到薪酬更高的工作及一纸户口,我决定辞职考研。玩命苦读外加稍许运气,我一举成功,研究生一读又是三年。这期间,在学校食堂、街边小馆,我陆续接待过数位来北京出差、游玩的高中同学。老友相逢,能聊的也只剩往日时光,追忆青葱岁月。每次说完昔日班花近况,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到大钱。讲述人一口一个钱总,崇敬之情溢于言表,这让我恍惚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钱总就是当初那个独来独往、寡言少语、喜欢踢球和发呆的大钱。
听得多了,我也就渐渐梳理出大钱的近况:高中毕业后,大钱去了澳大利亚,不过究竟是读了几年预科、未混下文凭,还是一举拿下学士学位后学成归国,就暂无定论了。他在澳洲的第四年,他的父亲因一场车祸意外身亡,身为长子的大钱毫无心理准备,匆忙回家,继承家业。在此之前,他只是知道家里有煤矿钢厂,真等他继承了这一切,成了公司的董事长,才确切清楚自己身家几何。
大钱虽不像商战片里少东家那样毕业于名校金融系,但有海外留学背景的他,与其家族那些只有小学或初中文化的叔叔表哥们相比,俨然称得上是专业精英。大钱掌管整个企业后,实施的系列整改措施很好地证明了他的能力和学识。他先是从深圳高薪聘请职业经理人,将作坊式的家族企业建成现代化的公司。接着,他又说服和其父亲同时期创业的公司元老、家族长辈,拿出大笔资金投入此前从未涉足也并不被人看好的资本市场。大钱选股独到,入市神准,又正好赶上千载难逢的大牛市,一年下来赚得盆满钵满,收益毫不逊色于煤矿产值。这下迅速提升了大钱在公司中的权威,先前那些质疑者集体噤声,而市里乃至省里的媒体对大钱竞相采访报道,溢美之词层出不穷:“少年股神”“资本市场的哈利?波特”。但大钱头脑清醒,并没骄傲自满,他把目光又投向了娱乐服务业,相继在县城乃至市区投资入股多家酒店、KTV、洗浴中心等。五年不到,大钱的产业遍布全市各县,为本市每年GDP增长做出卓越贡献。
当我和多数同龄人还在为生计奔波时,大钱已成为富甲一方的商界才俊。即便如此,大钱还是尽可能地低调内敛,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知道本地神秘新贵就是自己高中的同班同学。若不是在市财政工作的我们的老班长,在大钱旗下的酒楼用餐时认出了他,恐怕还是不会有人相信,如今的钱总就是当初那个普通到让人毫无记忆点的大钱。
钱总就是大钱的消息很快在同学圈中传开,大家在惊诧之余更多的是喜出望外,似乎有了这么一个富翁同学,自己撞运发财是早晚的事情。从此,每个人都十分肉麻地和大钱套近乎,都努力地从记忆深处挖寻与大钱有关的陈年往事、点滴细节。就连只在读书时一起踢过几场球的邻班校友,都敢到处宣称自己和大钱是患难之交。据说,真有人打听到大钱的方式,开口就向他借钱、要项目、托他找工作,就好像大钱是万能且慷慨的救世主。大伙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在这四方小城,只要大钱点头答应,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此外,婚丧嫁娶、同学聚会更是以大钱的酒楼为据点。母校五十年校庆时,众人以班级的名义捐赠了一座两米来高、寓意“桃李满天下”的镀金雕塑,以谢母校培育之恩。当然,说是集资,实际上出钱的只有大钱一个人。
大钱想低调也低调不成了。市电视台、报纸上每隔几周就能看到有关他的新闻报道,以他名字命名的各种爱心基金、公益活动更是层出不穷。茶余饭后,酒牌桌上人们热衷八卦大钱的私生活,猜测大钱究竟继承了多少家产,又在此基础上创造了多少财富。如果本市出版一本娱乐周刊,那么大钱会毫无悬念地期期上封面。我远在北京,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乡探亲,无论是空间距离,还是财富悬殊,我都以为我和大钱此生注定不会再有交集,可没曾料到,因为一个女人,我与大钱再度相逢,而且越走越近,最后竟成为无话不谈的至交。
说真的,若不是大钱请客,我真不知道也无法想象,短短几年,中国中部一个不起眼的三线小城竟然有如此奢华高档的私家会所。
车开出城差不多十余里地,一栋极具历史感的落安静地坐落在一片金黄色的麦田深处,看样子似乎存在了好几个世纪。庭内装修十分讲究,一眼看去还真辨别不出那些瓷器、家具是现代仿品,还是价值连城的老物件。内灯火通明、雕梁画栋、曲径通幽,身着缎面旗袍的迎宾小姐个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
在领班的带领下,我来到一间半古不新的厅房。她清了清嗓,音色甜美地朝房里喊道,钱总,您的客人到了。房门应声而开,金碧辉煌的大厅内,如帝王般的大钱坐在一米多高的龙椅上讲着,见我进来,他冲我颔首微笑,示意我坐到他右手边的位子。
偌大的包间内,用餐的只有我、大钱以及大钱的司机,服务生却有五六个。我刚一入座,两个女侍者又是给我摆餐具,又是给我宽衣,搞得我受宠若惊,极不自在。我瞥了一眼大钱,他继续讲着,很自然地抬起双臂让女侍者将餐巾掖在衬衣领上。
你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大钱的几乎就没消停过,他趁着接完一通的间隙起身与我碰杯。
你也没变化。我仰头喝干大钱倒给我的满满一杯白酒,不,你还是变了。我停住,大钱也抬起眼睛,疑惑地望向我。你越来越低调了,都身为钱总了还这么平易近人,没有忘记老同学,太不像话了。
你还是那么能说,不愧当了记者。大钱拍打我的肩,豪爽地笑出声来。
大钱的话并不多,更谈不上有钱人的张扬,按照心理学,他可以被归类为防守型性格。与多数老同学不同,大钱既不追忆读书时的美好时光,也不感慨青春不再,他除了接,就是与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间或礼貌性地询问我几句近况。
你现在还踢球吗?
早不踢了,赚钱都来不及,哪有那闲工夫。我拧灭烟蒂说。
那球也不看了?还喜欢曼联队吗?
我咀嚼海参的同时摇头。大钱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点上一根烟说,我也不踢了,跑不动了,不过闲下来有空时我还是会看看球赛,德甲、西甲、英超都喜欢,中超、国足从来不看,一帮窝囊废,越看越搓火,净他妈黑哨假球。
还是AC米兰球迷?钱尔蒂尼?多喝了几杯的我放松下来,搂着大钱的脖子,就像高中时并排坐在草地上那样。
我们钱总是忠实的AC米兰球迷,去年欧冠决赛,钱总推掉一切工作应酬特意飞去希腊,亲临现场目睹米兰夺冠。大钱的助理兼司机,那个大个子平头男插话说道。
我朝大钱看去,他调出相册,画面上的大钱身着AC米兰经典的红黑条纹队服,背靠奥林匹亚体育场,手比V字形,开心大笑。
钱总可是米兰的铁杆儿球迷,他精辟地总结了AC米兰球队的队魂——顽强拼搏,奋斗不息,并且把这八个字贯彻到整个公司,成了我们的企业文化,每一个员工都深受感染……平头男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从足球扯到公司治理,又从公司治理聊到国际经济、能源价格、东亚政治格,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大钱也没有丝毫制止他的意思,任他海阔天空说个不停,偶尔很有威严地补充几句。我在一旁埋头吃着各种名贵料理,心想,要是在古代,这小子一准会成为出色的门客或是得宠的师爷。
这顿饭如同大钱本人带给我的感觉一样,表面低调,暗藏奢贵。几道凉菜是由北方不常见的蔬菜调拌而成,两例精致主菜的价钱抵得上我一个月的工资,我们喝的是陈酿年份比我年纪还久的高度白酒。大钱及其助理并没有要翅鲍,取而代之的是两大碗优质羊肉面以及切好洗净的蒜瓣葱段。最后一杯酒喝光,果盘上桌,大钱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我脸上赔着笑,心里还是找不出他请我吃饭的理由,索性抽着他给的烟,喝茶醒酒。
你和马伊娜这几年还有吗?趁助理出门结账,大钱低下头用毛巾擦手,貌似不经意地问我。
我的大脑中放空数秒,才回想起大钱说的马伊娜是谁。那是个相貌平平、穿衣打扮颇有几分民国范儿的女文青。高中时无论大小考试马伊娜一直稳居前三甲,大学时马伊娜和我同城不同校,高中时我和她算不上很熟,互动也不多,但初到陌生城市,又是老乡兼同学,自然频繁。大一、大二那两年,每逢节庆假期或老乡聚会,我们都会叙旧聊天。大三下学期,我谈了女朋友,又弄丢了,和马伊娜失去联络。直到前两年在北京的一场同学会上与她再度重逢,彼时她已是人民大学博士,且出版了多本学术著作。
听说她目前也在北京,你和她还有来往吗?大钱双眼半眯,透过弥漫的烟雾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没她的新号,不过找到她问题不大。我低头咬了口西瓜,怎么也没法将大钱和马伊娜这两个完全处于不同世界的人在一起,实在搞不懂他为何要找她。据我所知,大钱早已成家,况且像他这样的人,平日里肯定不乏主动献殷勤的姑娘,按常理来说不会缺女人。
也没什么,都是老同学,这么多年不见,就想找到她叙叙旧,聊一聊天,就像你我此刻这样。你可别想歪了。大钱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用牙签插了一瓣哈密瓜,不问自答。
我心领神会地冲大钱挤眉弄眼,借着酒劲向他许诺,明天一回北京我就立刻去找马伊娜,一定会把你的问候带到。
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忙你的,只要能得上就好。看样子大钱似乎很满意我的表态,仰头将桌上最后一杯酒喝掉。
饭后,大钱又邀我去他旗下的娱乐城唱KTV,三四个女孩花插着坐到我和大钱中间,极具服务意识地为我们倒酒点烟。大钱脱掉西装,只手叉腰站在空地中央,动情地唱着《 爱江山更爱美人 》。姑娘们显然对大钱唱的老歌提不起兴趣,她们像一个个美丽花瓶,安静地坐着,不时鼓掌称赞,露出职业笑脸。我喝了几杯啤酒,渐渐有了困意,大钱助理凑到我耳边告诉我,接下来去泡澡洗脚吃夜宵,他说但凡贵客大钱都会如此安排。
翌日清晨,大钱陪我吃完早餐又亲自开车送我至机场。分别时递给我个信封,我接过一捏,厚厚一沓钱,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大钱不容我多说,执意塞进我的行李箱,说是连本带利还我高中时借给他的一百块钱。
6
我没费什么周折就上了马伊娜,约她在人民大学西门外的咖啡馆会面,她很爽快就答应了我的邀请。入座后,通过闲聊,我得知她已离异,无子,到美国某大学做了一年访问学者,归国不久。
除了多了几分成人的妩,马伊娜变化不大,仍然是“五四”女青年的齐耳短发,只不过曾经的黑框眼镜被某名牌金丝边眼镜代替。初见冷场,我没话找话随口问起中美文化的差异,没想到马伊娜进入角色,面带微笑,十分学术地系统对比起来。经她允许我点着烟,像专业捧哏的相声演员那样“嗯啊”不停,心里嘀咕,大钱怎么会惦记着这么一个姿色普通、寡淡如水的女人呢?
所以,归根结底,中美文化的差异还是儒家文明与基督文明的不同。马伊娜扶了下眼镜,做总结。
你还记得钱总吗?大钱,高中时爱穿AC米兰球服,和你坐过一学期邻桌的那个转校生。我趁马伊娜抿咖啡之际赶忙见缝插针,直奔主题。
他呀,咬着勺子的马伊娜用了五秒钟恍过神来,记得,那会儿他不爱说话,但很有礼貌,每次问我问题时都会用他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请”“麻烦您”“谢谢”等敬语。听说他现在是大老板了,有同学在QQ群里留言说,大钱都进福布斯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我接过马伊娜的话,随便挑了两个与大钱有关的段子,稍加演绎讲给她听。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马伊娜并不像我等俗人初闻大钱生活方式时那样惊诧羡慕,她眉头微皱,专注倾听,不时轻轻点头,比我更像是记者。
你是说,大钱,他找我?马伊娜用手指了指自己,又用疑惑的眼神问我确定吗?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顺便又补充了些大钱是如何找到我,又如何叮嘱我务必找到她的一些细节。
这都十多年没有了,他找我做什么呢?马伊娜盯着桌面上的咖啡杯,将一缕掉落在前额的头发拨至耳后,喃喃自语。直到这个时候,她那平静如湖面般的脸庞才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
我也很想知道,已是省内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为何突然要找你这么一个与他完全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的女同学……我当然不会傻到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又给马伊娜续了杯咖啡,灭掉烟,清了清嗓子,像机场书店的电视里那些秃头大师一样,口若悬河、眉飞色舞地说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
我那点小伎俩轻易就被马伊娜博士看穿,还好她给我留面子,没有揭露我,装作被我游说成功,很配合地告诉我除了住宅外的其他方式。并让我转告大钱,等他再来北京时,只要他有空,随时可以和她一起喝茶聊天。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反而使我有些不安,我诚心诚意地留马伊娜共进晚餐,她却以晚上开会为借口婉拒,这进一步加深了我的内疚感。
我和马伊娜在她办公楼下挥手道别,望着她尚未远去的背影,我迫不及待地掏出拨通大钱的,以邀功的心态,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了我所了解的马伊娜的近况。
听声音大钱并没我预料中那么兴奋,他安静聆听,除了略为惊讶地插了一句“马伊娜离婚了”之外,剩余的通话时间内,他不发一语,好几次我都以为信号中断,连“喂”数声,大钱才不急不慢地说,你讲,我在听。这让我有那么一点沮丧。
我将马伊娜的各种方式编辑成短信发送给大钱,很快就收到他的回复,说择日来京当面谢过。说实话,临上飞机前大钱塞给我的那一万块钱,是迄今为止我赚得最轻松的一笔。只不过是帮他找个念念不忘的女同学,他就对我出手如此大方,我算就此明白了大钱的处世哲学、经商之道。
一周后,刚从外地采访回京的我在机场大巴上接到马伊娜的。她语气略显焦急地说,给你打了一下午你都关机。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又说,一会儿去五道口吃日本料理吧,我有事麻烦你。
我猜她找我八成与大钱有关,但也心存疑虑,大钱不会这么快就来北京同她见面叙旧了吧?果然,还真是如此,冷盘还没吃完,马伊娜就从包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推到我面前对我说,请帮我把这卡转交给他,告诉他,这钱我不能要。
我瞄了一眼桌上某银行的金卡,大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仅一周不见,马伊娜有了新的变化,她戴上了隐形眼镜,做了新发型,化了淡妆,红色长裙及好闻的香水味使她多了几分性感。
这不合适吧。我面露难色,把卡又推还给她。
没有别的办法了,昨天他给我时我就坚决不收,他钱再多也是他自己赚的,我没有拿他钱的理由。说这番话时马伊娜并没看我,一束柔和的光线不偏不倚地照射在她脸上,她如同舞台中央的话剧演员一样,深情地独白着。
后来我才发现他趁我不注意偷偷把卡塞进我的随身包里,我不好意思直接找他说,想了想,还是得找你。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不是你,我和他也不可能重逢。
我看着马伊娜,马伊娜看向我,有那么十几秒钟我和她谁也没说话,就那么对视着。我没想到大钱会这么快就飞来找她,更想不到大钱会豪气地直接给她一张信用卡。会有多少钱?十万?二十万?还是五十万?或许,会是一个完全超乎我想象力的金额。
要不这样,我现在就给他打,但这事还得你亲口对他说,由我来说真的不是很合适。我真诚得不能再真诚地望向马伊娜,她轻咬下唇,停顿数秒,点头应允。
我拨通大钱的号码,响了两声,他挂断,但很快就回拨过来。
刚才在招待领导,不过现在方便了,我在走廊,有什么事你说吧。
那端传来节奏强劲的动感舞曲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夜总会。我乱扯一气,装作不经意暗示大钱,此刻马伊娜就和我在一起。大钱显然喝了不少酒,一直笑,舌头打结。但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压低嗓子说,你叫她接,我给她说。
马伊娜接过时略显慌张,一不留神抬手碰翻茶杯,水流一地。我识趣地走到几米外的落地窗前,同穿着日式和服的女侍者搭讪,抽完一根烟回头望去,只看见马伊娜唇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再看去时,她不再出声,紧贴在耳朵上,像个乖顺的孩子,不时点头。
我的第三支烟抽完,马伊娜才收了线。我回到座位上,看她双眼放空,若有所思地小口喝茶,就没去打扰她。
我吃着美味的生鱼片,那张银行卡照旧摆在桌子中央,有那么几分钟,四周安静得只听得到酒精炉上海鲜煲的蒸腾声。
要不要再来一壶清酒?马伊娜忽然开口。她挥手叫来服务生的同时,另一只手自然地将银行卡塞回包中,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7
至今我也不清楚那张卡的额度,更不知道在那一段时间内大钱与马伊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答并不重要,反正如今大钱已经全家移民澳洲,而马伊娜也二度出嫁,且已有身孕。
或许在寻找马伊娜这件事上我赢得了大钱的信任,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大钱频繁往来老家和北京之间,每次一来,处理完公务他都会单独找我喝茶聊天,吃饭小酌。一来二去,短短半年间我和大钱越走越近,从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逐渐成为能掏心掏肺、互诉衷肠的铁哥们儿。
二○○九年,我以大钱助理兼好友的身份,随他进出京城各大星级酒店、高档酒楼。应酬一多,也就难免去一些娱乐场所。据我观察,大钱并不迷恋女色,至少比包括我在内的多数男人要有绅士风度。那些莺莺燕燕,在大钱的眼里更像是同事或是下属,他甚至还劝身边的姑娘多吃水果少喝酒。这就更让我好奇他与马伊娜之间的关系。说来也怪,自从那晚和马伊娜在日本料理店分开后,她就杳无音讯了,大钱也再没主动和我提起过她。直到那一年冬天,在京郊某私人会所的温泉浴池里,不知怎么,我们就从地产股市聊到娱乐圈。我忽然来了兴趣,凑过去坏笑着问大钱,不是有人找你投资过电影吗?说实话,和女明星闹过绯闻?听到我的问题,鼻子以下都浸泡在水中的大钱像一只翻身的水獭,猛地浮出水面,水花四溅。
她们眼光很高,哪儿会看得上我这个没文化的粗人。大钱歪着头,不断摇头晃脑,看样子像是耳朵进了水。
我晃了晃食指,像个伤过无数女人心的情圣一样对大钱说,绝大多数女星在屏幕上演技很烂,但在现实生活中都是表演艺术家。她们不会因为男人有文化,就忽视这个男人有没有钱。她们见到有文化没钱的男人,最多谈谈文化就对这个男人腻味了,一旦她们遇上有点文化又有些钱的男人,比如像你这样的,便再也无法装矜持高贵,一个个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排着队,扑腾扑腾向下跳。我上岸给大钱倒了杯可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那些口口声声说只要人好、钱不重要的女明星,其实一个赛一个物质。钱的多少决定了她们的安全感、归属感,是她们评判异性的唯一标准,也是她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价值观。
大钱不置可否,你说得没错,但我也是来了北京后才懂得,在这里,即使有些钱也并不意味着能活得有尊严、随心所欲。再说,比我富裕的大有人在,我这点家底算不了什么。在那些阅过无数男人、见过各种大场面的女明星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土大款、暴发户而已。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大钱如此坦率,反而搞得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话。他披了条粉色浴巾,在我身旁的躺椅上坐下,点了根烟缓缓说道,要说婚后真没动过心那是假话,前两年遇到过一个女孩,浙江人,舞蹈学读大三,比我小整整一轮。那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一个朋友酒喝多了打,用卖弄的口吻对我们说,他叫了几个艺术校的校花过来助兴。不多时,果真有一排年轻貌美的姑娘推门而入,每个都身材高挑,气质不凡。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齐耳短发,略施粉黛,她穿得最保守,也不是其中最漂亮的,可我眼中看到的只有她一人。当时我喝了不少,总觉得她像一个人,但具体像谁又说不上来。于是我就借着酒劲一直盯着对面的她看,盯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低下头自顾自地小口喝酒,后来干脆玩起。
讲到这里,陷入回忆中的大钱似乎想起了什么,轻笑出声,他又倒了杯可乐,继续说道,像李宗盛《 鬼迷心窍 》中唱的:“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当我遇到她时,瞬间又有了无法克制的爱的冲动。我很清楚那不是欲望,是爱,是想占有、呵护、疼爱、睁开眼睛就希望能看到她微笑的奇妙情感。这些年来,各种场合我也接触过不少女人,却单单对她一见钟情。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就像说不清爱情究竟是什么一样。不过,我浅薄地认为,爱情之所以迷人,令每个人心醉又心碎,就在于它的神秘、不确定性,不是吗?
大钱双手抱在脑后,仰望璀璨星空,神情严肃专注得如同一位哲学家。我很少见大钱这般侃侃而谈,且逻辑缜密,佳句频出。若我和他不相识,初次相见听到他讲这番话,说他是大学教授或情感专家我都会相信。
你说那姑娘长得像一个人?像谁?
后来有一次我去广州,白天见客户喝了太多咖啡,夜晚彻夜难眠。索性不睡,打开电视机,按着遥控器想找场球赛看。忽然看到一幕熟悉的场景,定格后看了几分钟想起来,那是我高中时期在录像厅里看过的香港枪战片,女主角是我当时的偶像,梁咏琪。
我一口可乐差点没呛出来,硬是把笑憋了回去。
大钱没注意到我,他又说,那个浙江女孩和刚出道的梁咏琪实在太像了,尤其是侧着头、扬起眉微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人。
后来呢?
后来,哪儿他妈有什么后来。后来就是我照旧过我的日子,在外请各路神仙吃饭喝酒,回家陪老婆孩子,伺候老妈做孝子。闭上眼睛惦记着要给那些跟着我混的弟兄们一口饭吃,睁开眼想着从哪儿找钱给银行还贷……那姑娘去年结婚了,邀请我了,但我不巧在成都,没去婚礼现场。听说找了个好人家,上个月生了个闺女,发了彩信给我看,眉眼很像她。
甘心吗?
这有什么不甘心的?就算不甘心,又能怎样?大钱反问,我在飞机上的一本杂志上看到,无论是平庸还是优秀的男人,一生都不可能只去爱一个女人。这是天性决定的,改不了。当然,爱是一回事,敢不敢付诸行动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你既然这么爱她,就该不顾世俗,抛弃所有,大胆去追求她。
大钱坚定地摇了摇头,马山你还没结婚,等你有了家庭,尤其是有了小孩就不会这样想了。
爱情与婚姻是两码事,在我看来,婚姻只不过是一种需要履行的契约责任,而爱情则要简单得多。它就该是你第一眼看到浙江姑娘那样,回忆四溢,天雷地火,时间静止,那一刻,你的眼里,天地之间有,且只有她一人。
大钱斜侧着身子,嘴巴半张,欲言又止,仰视我,一脸不可思议。
我朝洗手间走去,背后传来大钱的声音,你不觉得马伊娜也有点梁咏琪的味道吗?
我怔住,一瞬间似乎全都明白了。我回过头对大钱说,既然你这么喜欢梁咏琪类型的姑娘,那你还不如干脆去香港追她本人得了,据我所知她尚未结婚。
大钱忽地一下从躺椅上弹起,接着挠了挠头,略带羞涩地笑了。
因一场轰轰烈烈的煤企改革,大钱家族经营二十余年的煤矿被国企兼并。大钱并不像其他煤矿主那样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他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了部分股权,并将董事长的位子让给伦敦政治经济学学成归来的二弟,然后举家北上。
初到北京时,大钱并没确定下一步投资方向,他时不时约我陪他去见各种人。这其中有尚未入流的北漂导演,能耐不大,野心不小,夸夸其谈;还有自命不凡、神秘兮兮的中年男子,张口闭口都是大人物的名字,暗示自己是“皇亲国戚”。来北京这么多年,这种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真正办起事来严重不靠谱的人我见得太多了,而大钱,即便对方说得再离谱,他还是温文尔雅地颔首微笑,间或提问,知性得好像谈话节目主持人。我不止一次提醒他,那些人个个都是老油条,没有一个不是想骗他钱的,千万别头脑发昏,交昂贵学费。大钱笑着拍拍我的肩,不做解释,就又开动他的路虎车奔赴下一个饭。
我最近一次见到大钱是在二〇一二年夏天,这之前差不多有大半年没有他的消息,只知道他去了南方,具体做什么不是很清楚,他不说,我也就没多问。大钱走后我又恢复了原有的生活,日复一日打卡上班,熬夜写稿,会轻易喜欢上一个姑娘,但很快又会失去爱情。我从没幻想过能成为像大钱一样的有钱人,只希望能早一天买得起房,扎根北京。
盛夏某个周五的傍晚,我的上显示了一串久未出现的号码,是大钱,他说他早上到的北京,现在在我单位楼下。
晚上有没有空,找个地方一起喝一杯。他的声音沙哑,听上去略显疲惫。
大钱剃了个寸头,晒黑不少,胸前一块翠绿的玉佛引起我的注意。大钱说这是在香港,当地朋友引荐的大师赠给他的。大钱从这块玉佛说起,给我讲他在南方这一年的经历。我委婉地向他求证朋友圈里传言他在东莞投资LED显示屏被人设计下套而导致亏损的事,大钱坦然承认,吐着烟圈,慢慢悠悠说,没事,都过去了,两千万看清一个人,值。
不怕你笑话我,钱对我来说真的只不过是数字而已。说到底,钱无非是能满足人的各种欲望,钱越多,欲望越容易满足。可是钱再多也有个数,而欲望无极限。
你完成一个梦想,很快又会有新的梦想冒出来,这就是人生,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大钱干了一杯酒接着说,这两年基金股市不景气,餐饮酒店等服务业对我已没有吸引力,我不想像我爸我叔那样活一辈子,挖煤,采煤,运煤,卖煤,钱是不少赚,却一点意义也没有,那不是我要的生活。虽然LED显示屏投资我赔了,可我至少明白了这一行是怎么一回事,这也就够了。现如今我最看好林业项目,我在广西承包了三十万亩林场,种桉树,可产纤维板,给纸厂生产纸浆。
大钱流露出只有在谈论AC米兰队时才会有的兴奋表情,他解开白色阿玛尼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任汗水从脖颈流淌至胸口也不去擦,毫无保留地说着他对林场的投资计划。
我们家挖了这么多年煤,现在我来种树,算是弥补,为生态平衡可持续发展做点微薄贡献。大钱不和我碰杯,猛喝干一大杯冰镇扎啤,持续地打着酒嗝。
那一晚,在胡同深处的新疆小酒馆里,空酒瓶一地,最后究竟喝了多少瓶我记不清了,总之我和大钱都醉了。他抬起手腕看表,我随口夸他的百达翡丽好看。喜欢吗?喜欢送给你。说着大钱将表摘下来非要送我。
我受宠若惊地说,大钱你喝多了。
大钱手一挥,你喜欢就戴着,一块表嘛,又不是什么,就当作个纪念吧。
这话说的,又不是再也不见了,做什么纪念?
大钱不理会我,如同执行命令的士兵,硬是一丝不苟地把表戴到我手腕上。
一语成谶,那夜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大钱。偶尔能接到他的节日问候短信,平日里就只能通过他不常更新的微博知道他人在何地。大钱的行踪飘忽不定,今天还在广西林场,明天就身在越南,后天又飞回澳洲家中。他没再来过北京,也没回过老家。
巧的是,上个月,我去香格里拉酒店参加马伊娜的二婚婚宴,当穿着洁白婚纱一脸幸福的马伊娜和她那马里兰大学生物系教授的美国丈夫互换婚戒时,我刷新看到大钱于十秒前@我的微博。照片上,大钱戴着硕大的墨镜,上身,背对湛蓝海面,做展翅高飞状。他配图写道:我在意大利,托斯卡纳,这里盛产顶级葡萄酒,有好吃的海鲜,还有令人心旷神怡的碧海蓝天,以及久违的自由。
我们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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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十八岁之前我没去过南方,也不认得几个南方人。讲粤语的广东姑娘夏奈,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南方姑娘。
初次遇见夏奈我并没和她搭上话。那天傍晚,我加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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